当2480万美元现金遇上3.5亿美元债务，这家曾为NASA制造火星车机械臂的明星企业，命运已经交到了它中国代工厂的手中。

夜幕降临，iRobot总部会议室灯火通明，高管们正与中国供应商杉川的代表进行一场决定命运的谈判。曾经的行业开创者，如今却要依靠昔日“打工人”——深圳市杉川机器人有限公司的施舍才能延续生存。

先驱的陨落：从NASA合作伙伴到财务泥潭

时光倒流至1990年，三位麻省理工学院人工智能实验室的科学家——罗德尼·布鲁克斯、科林·安格尔和海伦·格雷纳，怀揣着将机器人技术从实验室带入日常生活的梦想，创立了iRobot公司。

早期的iRobot确实不负众望。公司为NASA“火星探路者”计划提供了Sojourner火星车的机械臂原型，获得了美军多份排雷、侦察机器人合同，甚至在美国“9·11”事件中，其安防机器人深入世贸中心废墟协助搜索生还者。

真正的商业转折发生在2002年。那年，iRobot推出了首款家用扫地机器人Roomba，售价仅为199美元，首年销售量突破5万台。这款产品不仅重新定义了家庭清洁方式，更让“扫地机器人”与“Roomba”几乎成为同义词。

成功如滚雪球般扩大。到2015年，iRobot已在全球市场占据超过60%的份额，其中在美国本土市场占有率高达80%以上，在日本市场也达到70%以上。2005年，公司在纳斯达克成功上市，市值一度逼近20亿美元。

然而，高峰之后的下坡来得猝不及防。自2021年起，iRobot的毛利率从接近50%的高位一路下滑至29.6%，公司再次陷入亏损泥潭。2022年，公司营收同比下降24%至11.834亿美元，净利润由盈转亏，净亏损达2.863亿美元。

更令人震惊的是区域表现：曾经的核心市场欧洲、中东和非洲地区收入同比暴跌43%，美国本土市场下降18%，就连一直稳定的日本市场也出现了6%的下降。

清洁电器行业资深专家游丹尼一针见血地指出：“iRobot从高处跌落，核心原因是清洁电器近些年高速发展，而iRobot未能及时跟上行业的发展节奏。疫情期间，中国清洁电器企业高速增长，推动扫地机器人快速更新迭代，而iRobot却基本处于技术落后梯队。”

致命转折：错失的收购与战略失误

iRobot的衰落并非一日之寒，而是多重战略失误叠加的结果。

2022年8月，全球电商巨头亚马逊向iRobot伸出橄榄枝，提出以17亿美元全现金收购该公司。这似乎是一根救命稻草，能帮助iRobot摆脱日益加剧的财务困境。

然而，这笔交易受到了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和欧盟监管机构的严格审查，主要担忧亚马逊可能借此垄断智能家居市场。经过长达18个月的拉锯战，交易最终在2024年1月宣告失败。亚马逊仅向iRobot支付了9400万美元的“分手费”。

这一失败对iRobot造成毁灭性打击。公司随即宣布裁员近350人，占员工总数的31%，首席执行官安格尔也引咎辞职。更为短视的是，公司决定暂停空气净化、机器人割草等非地板护理业务，全面收缩战线以保住Roomba核心品牌。

这一决策使iRobot错失了2024-2025年智能割草机器人因无边界技术迭代带来的市场爆发。就在同一时期，中国清洁电器品牌如科沃斯、追觅、石头科技等，却在全球范围内实现了市场份额的快速增长。

咨询机构IDC的报告揭示了残酷的现实：2025年前三季度，全球智能扫地机器人市场累计出货1742.4万台，同比增长18.7%；而中国厂商包揽了全球出货量前五名。东非与欧洲市场成为智能扫地机器人核心增长引擎，中国厂商在这些市场的份额迅速扩大。

iRobot的技术路线图同样出现问题。当竞争对手纷纷采用激光导航、人工智能路径规划等新技术时，iRobot仍固守相对传统的随机碰撞算法。在产品迭代速度上，中国品牌平均每6-9个月就推出新一代产品，而iRobot的产品更新周期则长达18-24个月。

财务黑洞：3.5亿美元债务与流动性危机

iRobot的财务状况已经达到触目惊心的程度。截至2025年12月，公司面临两座债务大山：

首先是1.91亿美元的未偿还贷款，这笔债务原本由凯雷集团关联方持有，现已被杉川子公司Santrum收购。

其次是1.62亿美元的产品制造费用，其中9090万美元已经逾期未付，合计债务超过3.5亿美元。

令人窒息的是，截至2025年第三季度末，公司现金及现金等价物总额仅有2480万美元，较上一季度的4000万美元大幅缩水。这意味着，iRobot的现金储备甚至不足以支付逾期制造费用的三分之一。

审计师已在2024年财报中出具了对“持续经营能力”存在重大疑虑的说明。根据信贷协议，iRobot需要杉川提供信贷展期许可，否则将构成违约，可能被迫大幅缩减或停止运营，甚至申请破产保护。

财务危机的根源可追溯至商业模式问题。iRobot长期依赖单一产品线，当市场转向多功能、智能化的清洁设备时，公司产品线缺乏有效拓展。同时，公司研发投入占营收比例逐年下降，从2019年的13%降至2025年的不足8%，远低于行业领先企业的15-20%水平。

杉川的棋局：代工厂的逆袭与战略考量

面对这样一家深陷财务泥潭的企业，杉川为何愿意斥巨资接盘？这背后是一盘精心布局的棋局。

杉川机器人有限公司成立于2016年，尽管历史不长，却已成为广东省制造业单项冠军和国家专精特新“小巨人”企业。公司合作品牌阵容豪华，包括iRobot、小米、海尔、飞利浦等，年产能超过850万台，历史累计交付量已突破两千万台。

杉川的核心优势在于垂直整合能力。通过大族激光的投资，公司实现了激光雷达等核心部件的自制，构建了技术壁垒。在算法研发方面，杉川拥有超过600名研发人员和1100多项专利，其自主研发的SLAM算法在精度和稳定性上已处于行业领先水平。

行业观察人士分析，杉川接盘iRobot债务可能有以下考量：

首先是防御性策略，确保自身应收账款安全，通过在潜在重组中获得更大话语权来最大化资产回收。

其次是战略性机遇，iRobot持有的全球专利储备、品牌资产及成熟市场渠道对杉川极具吸引力。iRobot在全球尤其是欧美市场仍保有品牌认知度，这是杉川这类代工企业难以短期内建立的。

第三是产业升级路径，通过获取iRobot资产，杉川有望加速从制造端向品牌端延伸，补齐海外市场布局短板。杉川旗下的高端智能清洁品牌3i已初步试水市场，但品牌建设非一日之功。

事实上，杉川与iRobot的合作关系早已超越普通供应商范畴。作为iRobot的单一合同制造商，杉川掌握着iRobot的生产命脉。“我们的业务及运营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该制造商能否持续生产。”iRobot在文件中坦承。

盘活的可能性：三种路径与严峻挑战

杉川能否成功盘活iRobot这盘残局？从目前情况看，存在几种可能路径，但每条路都布满荆棘。

品牌与专利收购路线，杉川可利用债权人地位，在潜在破产重组中获取iRobot的品牌所有权和专利组合。iRobot在全球仍拥有超过1500项专利，涵盖导航算法、清洁系统等核心领域。然而，这些专利的价值已因技术进步而大打折扣，许多核心专利即将到期。

供应链整合路线，杉川可以深化对iRobot供应链的控制，通过优化成本结构恢复产品竞争力。杉川的制造成本比iRobot自主生产低约30%，若能实现全面整合，可能重振Roomba产品线的市场竞争力。但市场需求端的变化难以预测。

海外市场拓展路线，借助iRobot现有渠道网络，杉川可加速自有品牌出海。iRobot在欧美市场仍有数千个零售网点，这是中国品牌难以短期建立的渠道资源。但品牌形象受损和消费者认知转变是主要障碍。

杉川面临的最大挑战是时间。根据协议，iRobot将财务契约的宽限期延长至2026年1月15日，若在此之前无法获得进一步豁免，公司将触发违约条款。这意味着，留给杉川的决策窗口不足两个月。

更大的挑战来自市场本身。全球智能清洁机器人行业正经历深刻变革，中国品牌凭借快速迭代和成本优势已重新定义行业标准。2025年第三季度，石头科技在欧洲市场的扫地机器人市占率已达42%，位列第一；追觅科技在东南亚市场同比增长超过200%。

杉川若想成功盘活iRobot，必须实现一场“三重变革”：技术升级以追赶行业前沿，品牌重塑以恢复消费者信心，商业模式创新以重建竞争优势。这需要精密的战略规划和大量的资源投入，其难度不亚于重建一家新公司。

行业分析师在最新报告中写道：“智能清洁机器人的权力重心已经从波士顿转移到了深圳。” 在杉川的工厂里，一批贴着Roomba标志的扫地机器人正从生产线缓缓流出，而同一生产线上下一个产品，可能已经贴上了杉川自有品牌的标签。

历史正在被改写，曾经的技术先驱，如今成为产业升级的注脚。而这场危机，或许正是全球制造业权力转移的一个缩影。

文章来源：江玉燕